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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唐澄暐

我曾經有過一個最愉快的暑假。大概是國小的某個夏天，媽媽帶著我和姊姊到台中的乾奶奶家度過整個假期。那間房子有個小花園，還有兩層樓，都是我們家從來沒有的，在這兩個月裡，都屬於我們3個人。每天早上起來，不用上學，姊姊帶我走過有水泥老虎的公園草地，到圖書館去看書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丁丁，在兒童閱覽室最明亮的一角，鋪滿綠地毯的台座上， 12本《丁丁歷險記》列在敞開的書架上，彷彿像王座上的君主們，用鮮豔的彩色封面接見我們。走上台階，打開封面，我們就在圖書館裡，一次又一次跟著丁丁一起冒險，結束了，再重新開始，直到9月開學，又擠回台北無數公寓的其中一層裡去。

丁丁的冒險與真實

我還記得，這套書的歷史就寫在每本書淡褐色的背面。丁丁歷險記是比利時漫畫家愛紀（Hergé）風行全歐洲的作品，描述年輕的記者丁丁帶著小狗米魯，和哈多克船長、杜本杜朋兄弟、杜能說教授一起環繞世界，經歷各種離奇的冒險。有時他奮不顧身緊追犯罪集團，誓言追查真相；有時他意外發現藏寶地圖，展開尋寶之旅，在最刺激的旅程中，他甚至飛上月球，在氧氣缺乏的絕境裡求生；而在最真情的《丁丁尋友記》中，就算身陷險境，他也要找到墜機在喜瑪拉雅山中的好友。（註1）

丁丁永遠活在冒險故事中，卻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。當然，漫畫裡偶爾也有一些外星、雪人、古文明之類的怪談，但他從來沒有拿出來自22世紀的神奇道具。丁丁靠的就只有聰明的腦袋、靈活的反應和打不斷的骨頭（丁丁在冒險過程中，至少被壞人敲昏、迷昏過數十次，也挨過好幾槍，但都幸運地擦過骨頭）來一再化險為夷。雖然他不能用時光機、蟲洞或鏡面前往異世界，但靠著作者認真的實地調查與資料蒐集，丁丁得以走進世界每個角落，看見不同的民族，甚至一探國與國之間的關係。

對小時候的我來說，多數的漫畫給的是「想像」，沒有一部漫畫像丁丁歷險記一樣，因為有著彩色的圖像、寫實的景色、考究的物件細節，而給我「看見」的能力。藉著丁丁，那時的我不僅能看見世界風景，更看到許多不是正義使者也不算邪魔的人物，像是游擊隊、獨裁者、雙面間諜、企業家、軍火商、走私者……他們和丁丁的對決構成一幅稍嫌險惡但帶點幽默的現實素描，使我對巨大而遙遠的海外世界，有了更多憧憬和好奇。

跨越當代史的丁丁

然而，丁丁鼓勵我去認識的世界，卻在我長大之後，開始說出和丁丁所見相反的故事。當我學習不用刻板印象看其他人時，卻發現丁丁的故事裡充滿對世界各民族的偏見；當我稍微聽說種族主義時，卻發現丁丁在非洲以優越白人的姿態教育黑人；當我終於接觸到帝國主義之類的名詞，卻忽然驚覺，丁丁有時在做的，不就是遊走各小國之間，破壞或維護某些大政權的利益嗎？

但別忘了，丁丁所經歷過的，是一段漫長而變動劇烈的世界歷史。當第一場冒險《丁丁在蘇維埃》（註2）發行時，蘇聯還是許多國家不知該防範還是合作的新政權；當丁丁踏入中國，九一八事變剛發生，也���接成為《藍蓮花》冒險的一段情節。納粹德國佔領比利時的歲月裡，丁丁少了政治干預，被迫展開最和諧的幾段冒險：尋找海中的寶藏、打撈海上的隕石（且搶在唯利是圖的猶太企業家前完成任務）。

當美蘇開始太空競賽時，丁丁是率先踏上月球的探險家，還得在整個計畫中防範不知名單位的滲透；冷戰期間，科學家好友也跟著被誘拐綁架，讓他一路從比利時追到保加利亞。一直到最後幾篇作品，丁丁歷險記才開創出較為軟性、也最有特色的幾個故事——情感最真摯的《丁丁尋友記》（註3）、幽默偵探劇《綠寶石失竊案》和我個人最愛的，丁丁唯一的科幻懸疑歷險《714航班》。

而在最後一篇完整的作品《丁丁與叢林戰士》中，儘管一行人又涉入了叢林游擊隊和獨裁政府之間，但故事結尾卻說明這只是換人做鬼的遊戲，丁丁還勸大家不要去淌渾水，似乎每個人都厭倦了自己的角色。丁丁和作者愛紀，也沒能看到這個世紀最後的變動；1986年，愛紀逝世，未完成的最後一幕，丁丁即將被困在名為「記者」的雕塑中，生死未卜。

不老的冒險魅力

丁丁永遠年輕的外表下，其實已經歷太多世事無常的催化，從一個自信滿滿，冀望造福全世界的少年記者，變成一個追求內心平靜，甚至不相信世界能改變的人。從小讀者變成大讀者的我，多少也比較能體會這樣的心情。我不會太苛責這樣的一個老人，畢竟某些不合時宜的價值觀，曾是他過去所相信的一切。重要的是旁觀的我們自己，能不能從一個老人、一段歷史之中，去學習一整個時代的寶貴經驗，並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。

如今，天下雜誌再次出版了《丁丁歷險記》，成為30年來台灣通行的第4個版本。憑藉著老頑童般的趣味，丁丁依舊有機會向下一個世代展現天真的冒險精神。或許未來仍會有許多小小讀者，將從這些故事中，像以前的我一樣，把自己投身於對廣闊世界的憧憬，然後，踏出探索的第一步。

註1：本段人名、書名皆出自最早的丁丁中文版，由大使汪公紀等人翻譯，現代關係出版社發行。

註2：這本最早的丁丁作品，從未以彩色重畫，也從未發行過中文版。

註3：有趣的是，儘管內容洗去大量政治色彩，但兩岸過去發行此書時皆下過不少政治筆墨。現代關係出版社的《丁丁尋友記》最後一頁有註解：「丁丁雖然救出了好友張（張仲仁），但西藏人民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，實在太可憐了！」而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更絕，直接將書名改譯為《丁丁在中國西藏》。